◎张冲
改编自刘震云长篇小说《一日三秋》的同名舞台剧,不久前在国家大剧院演出。该剧由来自智利的卡罗琳娜·皮萨罗导演,以刘震云的家乡延津为背景,对一时三刻的短与一日三秋的长,进行长短相形的比较,让主人公陈明亮与四位女性——奶奶、母亲樱桃、妻子马小萌及幻境人物花二娘产生交集。
《一日三秋》带有寓言式的哲思气质,于虚实与真假、笑话与严肃之间,探讨人的选择。刘震云在阐释自己的作品时说,许多人活了一辈子把自己活成了笑话,而能够把自己一辈子活成笑话的人却不会讲笑话,因为他们不是被笑话压死了,而是被严肃给压死了。其反讽意味极强。而《一日三秋》则用爱完成了对沉沦的解构、战胜与超越。
以爱直面生活胜过逃避
话剧《一日三秋》开始,母亲樱桃在豫剧《白蛇传》里扮演拥有完美爱情的白蛇,却无法面对现实中的不完美、荒诞与绝望,选择了自尽。这是不甘陷入沉沦的消极反抗,但它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面对荒诞的问题。
剧中又设置了沉沦的常人与她形成对比。扮演白蛇的樱桃与扮演法海的陈长杰因“笑话”结缘,当日常的一地鸡毛代替了谈恋爱时的甜蜜与幽默时,当浪漫物化为“一把不好的韭菜”时,人就要面对不完美、残酷、冷漠等问题。樱桃多想回到那个远离物化生活的、可以诗意栖居的戏境,却还是陷入日常生活带来的忧伤与无力之中,最终被压垮。
此时,以笑话为食的花二娘开始“依附”在樱桃身上。可以说,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潜在的花二娘,既可以严肃也可以笑,看每个人如何选择。樱桃自尽前唱的这一句“官人呐”是对人之欲望与浪漫的追求,窝囊的丈夫陈长杰则不同,他选择了逃避,在二婚的妻子家中继续沉沦。
而儿子陈明亮面临的冲击要大于他浪漫的母亲与窝囊的父亲,他看到了生死,看到了世态炎凉,看到了花二娘的本质。在悲凉与绝望中,他没有逃避,也没有堕入沉沦的日常,他做猪蹄、吹口琴,与妻子笃定地相爱,一起直面荒诞与绝望,用幸福、爱和笑来迎接苦难,成为终极英雄。
陈明亮在40年后发出感慨:“之前最不想见的人,现在看来不是那么永远都不能相见,那曾经最不想回的地方,好像也没有那么遥不可及。”他在漫长的岁月中获得自由。
在戏、幻境与现实中穿越
“真理”一词在古希腊语中既有去蔽的意思,也有遮蔽的意思。对此海德格尔在《论真理的本质》一文中引老子的“知其白,守其黑”,以说明真理(揭蔽、开启)与非真理(遮蔽、隐藏)的相互依存的关系(张祥龙,《海德格尔传》)。无为的“知白守黑”是借助光明而复归于黑暗,解构理性确立起来的清晰界限,呈现生命的复杂、多元和其不可言说性。
舞台剧《一日三秋》较为有意味地以狂欢与笑的方式呈现了“知白守黑”的无为之意,将现实与幻境在舞台上进行魔幻现实主义式的模糊化处理。白蛇从戏里到樱桃家再回到戏里,从宋朝到40年前再到当下,从延津到武汉再到西安,穿越时空而存在。陈明亮在观看《白蛇后传》时突然悟到了:“我突然就悟出妈的来处是哪儿了……从哪儿来到哪儿去,我妈是假借着戏里的一条蛇而活在人间啊。”此时看戏的陈明亮就犹如庄周梦蝶一样,戏梦与现实之间的界限模糊了,二者互相建构逃逸线。
《一日三秋》中,陈明亮给花二娘讲笑话:“有个姑娘在等他的情郎,其实她的情郎早就来了,但他在吃鱼时听笑话笑了,结果被一根鱼刺卡死了。没人告诉这姑娘,她一直等了三千多年,只有每天在梦里找笑话她才能活下去,这姑娘本身就是个天大的笑话!”陈明亮用花二娘一直在找的“笑话”,解构了花二娘的“严肃”。当得知“一日三秋”的牌匾是一块假的老木头而非奶奶院子里的枣木时,陈明亮依然大笑着保留了这块牌匾,他对员工老董说:“既然咱们延津人这么爱说笑话,你就把我的故事也当个笑话,不必认真!”陈明亮把自己当成笑话,并以笑实现了最后的胜利,以游戏的态度与酒神精神,颠覆了严肃的沉重,进而成为一个超越者。
“甜柿子”“胡辣汤”隐喻苦乐
老子在《道德经》中论述说,“天下皆知美之为美,斯恶已;皆知善之为善,斯不善已。有无相生,难易相成,长短相形,高下相盈,音声相和,前后相随。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,行不言之教。”人类习惯于通过语言将外在的事物对象化、符号化与标签化,导致的结果就是将自己也对象化,并把自己从大地上连根拔起,失去对存在的真正认知。
《一日三秋》的结尾处,恶霸孙二货在行将就木时发出“一时三刻是短,一日三秋才是长”的感慨。尽管孙二货上一分钟还期待下辈子“要么当个有钱人,要么当个有权力的人”,但马上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图一时三刻的舒服,修理别人遭报应了,活成了不堪的样子,他确信下辈子肯定会更不堪,会在时间长河中遭遇轮回的碾压。此段剧情处理说得通俗点就是善恶各有报应、善恶自平衡,说得形而上一点,就是老子无为的宏大逻辑——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。
樱桃当年本来给儿子起名“翰林”,希望他以安全、确定的方式与常人的社会保持一致,以免遭遇贫穷的奴役与蚕食。但在漫长的一日三秋中,陈明亮打破了“做翰林”与做炖猪蹄生意之间的壁垒,用爱与善来面对这个世界。年轻时马小萌问他为何不自己开店时,意即让他在金钱与善良之间进行选择,他选择后者,他说“不能学了手艺就把师傅给忘了”。是这份善良让他认清存在的本质,从容淡定,不再畏惧。
花二娘是幻境中的重要人物,她存在于人的梦中、潜意识中,时时对人进行隐匿的系统操控,因而她也是个比喻,如“一座能把人压死的山”,使人痛苦、焦虑与悲伤,但“她手里的红柿子格外香甜”。花二娘是一个关于痛苦和快乐的辩证法的设定,恰如塔可夫斯基的电影《潜行者》结尾处,潜行者的妻子说,“如果我们生活中没有悲伤,也不会比较好,可能会更糟,因为到时候也不会有幸福,也没有希望。”花二娘手中既有“甜柿子”,亦有压死人的“胡辣汤”,大家都在花二娘的设定里寻找“我是谁”“从哪里来到哪里去”的答案,她就是那个出谜语的斯芬克斯。而陈明亮看出了她设定的本质,并对她进行反讽、嘲笑与超越,使得花二娘在给了陈明亮一个甜柿子之后隐遁消失。
陈明亮问花二娘她的笑话是否会枯竭,花二娘说,“延津不是个鱼池,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,鱼池里的水是死的,但流水不腐,生活不停,新产生的笑话就不会停。”在花二娘的描述与比喻中,生活以差异与重复的方式绵延生成,呈现给言说或沉默的人们。
摄影/王亭